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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篇选读 默音:竹本无心

时间:2024-02-15 21:32 来源:未知 作者:admin 点击:

  半个世界在线上的时代,你总是从朋友圈知道一些新闻,例如,某个熟人的死讯。

  临近年末的冬夜,金婷去世的消息伴随着一堆蜡烛表情在朋友圈刷屏。这一年听了许多坏消息,再说我早已不是二十多年前像跟班一样黏在她身后的小姑娘,因此我并未立即感到哀痛,心头莫名地有种空虚。我很想发微信问朱凡,你原谅她了吗?又一想,时至如今,也没什么原谅不原谅的。人都走了,真正四大皆空。

  我想起来,早年拍过她的一整卷胶卷底片在她那里,想必早就没了。冲洗好的相片塞了半本影集,被孟玲玲拿走了,不知还能不能要回来。因为聚焦和光线的关系,有几张糊得厉害。除了金婷,当然也拍到了那间客厅、那些人。上世纪九十年代后半的上海文艺青年们。除了梁松,没人超过三十岁。照片也不全是我拍的,其中有一张是戴着纸帽的我,正在吹蛋糕上的蜡烛。我在那间客厅过了二十岁生日,金婷用歌词稿费买了当时流行的水果鲜奶油蛋糕。她写一首歌能拿几百块,曾经我们都觉得是一大笔钱,现在想想,真不划算。前几天听一档播客,几个单口喜剧演员聊天,其中一个说要在片尾放一首自己喜欢的歌给听众,《踩住你的心》。另外几个就笑他,说歌名听着简直像SM嘛。他们都是“九〇后”,会有人听那首歌首先就让我惊讶,我想他们一定没看过早年的MV。其实MV拍得也有种异样的氛围。一个女的在全是镜子的房间里走来走去,红唇高跟鞋,身影破碎又迷幻。我们都说,还不如请金婷演。

  金婷那时真是美。丰盛的美。她爱穿紧身牛仔裤,显得腰细臀宽。眼睛看人的时候有种灼灼的光。谁不爱美人呢?围在她身边的年轻女孩比男孩多,不光因为她有种大姐的气质。她很喜欢和小姑娘们搂搂抱抱,总是坐没坐相,一会儿就把半个身体靠过来,像猫。她尽情地挥洒才华、温度和气味,我们醉心其中。那时的年轻人多少都有点皮肤饥渴,并不是真的喜欢同性。

  叶巍和她坐在一起的时候,像一幅画,让人想起桔梗和芍药。萨其马、小山和梁松都画过她们,分别是粉彩、油画和版画。梁松先是琢磨版画,后来搞雕塑,越来越费钱。金婷养了他好几年,我们都觉得不值。他那时该是四十出头?在我们看来老得不得了。现在我自己四十七岁,才知道,不结婚的人,不管到多少岁,依然是幼稚的,上有老,下无小,就还有继续做年轻人的底气。

  被我们喊作“萨其马”的萨维雍成了著名画家萨老师,偶尔在网上看到他的消息,这里那里办展。小山选择了死,在年轻和不为人知的时节。他留下唯一算得上痕迹的,是金婷那本书的封面,看似潦草的钢笔画。梁松在市区做地产中介。不是那种连锁机构。一间几个平米的小屋,玻璃门上贴着晒得褪色的户型图,门口挨着墙摆了一块黑板,用粉笔写着最新的招租和二手房信息。大概三四年前,我路过的时候和他聊了几句。他看到我的相机,像是很惊讶,说,摄影师不都带大家伙吗?我说,现在的微单很方便的,不工作的时候我可不高兴带一堆死沉的设备走来走去。他说起他女儿,小姑娘刚上大一,动画专业,一个月的零用钱就要两三千。我随和地说,那也算是女承父业了。要是让孟玲玲看到我们聊天的一幕,一定会觉得我太社会了,和那个男的有什么好聊的?梁松曾经非礼叶巍,不知道是还是摸臀。他挑的时机不好,叶巍正在他和金婷那套租屋的厨房切西瓜。墨绿色的薄皮大瓜,瓜长刀短,刀卡在瓤里,叶巍拔了一下刀,没拔出来,放声尖叫。在客厅看书的孟玲玲闻声冲进去。她在叶巍开始频繁去看病之后对我说,我那时就觉得她不对劲,被摸了当然糟心,可她叫得像要把五脏六腑都挤出来一样。

  金婷他们的客厅曾经聚满了文艺青年。后来有的死了,有的病了,活下来的各谋生路。可能在有些人眼里,我从事的工作多少和文艺沾边,只有我自己知道,摄影就是个手艺活儿。我们这一行也有大师,更多的人像我一样,凭经验和人脉混口饭吃。

  如今金婷也走了,对我来说就像是通往过去的时间隧道被彻底封上了。我搬过很多次家,至今书架上还有《七个半故事》。这是她唯一的一本书,署的是笔名“竹心”。

  出书的版本和早年的杂志稿有很大的差异,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改得太厉害以至于有些僵,最后这本书没能在大范围引起瞩目。到如今,说起金婷,估计没几个人知道,倒是有人记得博客时代的“竹心在昆卡”,那是她第二次凭借文字绽放光芒的时期,前前后后大概一年多。博客早就随着服务商的倒台而消失。她不在微博等社交网络发言,没有其他的赛博痕迹。

  我想了几分钟,要不要在朋友圈发悼念消息,最终作罢。我宁愿默默为她哀悼,连同我们一伙人早已不再的青春。

  这话提醒了我。我辗转问了几个人,要到李咏心的微信。她可能在忙,过了一个多小时才通过添加请求。我说我是金婷的朋友,之前见过一次。她像是没反应过来,我重新打了两个字,竹心。那边说,竹心老师真的很可惜。我问,你知道她支教的学校具体在哪里吗?我想开春后去看看。十几分钟后,她回复道,没有走我这边的项目,我帮你问问。

  我已经开始后悔方才的一时冲动。六年前和金婷的最后一次见面可说是不欢而散。她每到过年发个动图拜年,我一向不回。现在人都死了,跑去她待过的地方看,有什么意义?

  李咏心看来过着规律的生活。第二天,我在十点多睁开眼,手机上是她一大早发来的微信,几张图片、一条语音。我点开图,都是画。树和人,人有着团团脸。两只鸟在抢虫子。蘑菇,蘑菇,蘑菇。每幅画都有种恨不得用上全副色彩的劲头,笔法稚拙。这种风格对我来说再熟悉不过,毕竟我妈是农民画院的正式工。金婷应该也很熟。当年她在画院当过几个月的出纳,在她卷画潜逃之前。所以她跑到云南乡下教小朋友画金山农民画?我感到好笑,又莫名地有些哀伤。点了语音,李咏心听不出乡音的普通话传来:“不好意思啊,我在跑步所以发语音。这些画是金婷学生的作业。我原来也以为她是教语文什么的,没想到是教画画。她好像不是正式的支教老师,就是在那边租了房子,办了个兴趣班。据说不收钱。”

  我对着手机屏幕愣了一秒钟,忍不住笑了。金婷啊,你即便离开人世,仍然有这么多的意外。

  镇上公共浴室的水蒸汽让方友珊想起酒厂蒸槽冒出的热气,不同的是气味。兜头盖脸的热气混合了檀香肥皂和蜂花洗发膏的人工香气,比湿漉漉的酒糟味儿好闻得多。在酒厂或浴室,扑入眼帘的总是人体。男人们只穿条短裤,用如同猪八戒兵器的长柄耙翻动蒸槽里的酒糟,肩背上覆了一层汗水的油光。女人们细长或滚圆的身体半隐在水雾中,急流从高悬的热水龙头直坠而下,遭遇肩膀或头顶,化作千万个热水珠散出去。人弯腰抹肥皂,水声随着动作变化,一阵响,一阵弱。

  在这片藏着十来具人体的白雾中,有一抹红色格外显眼。方友珊刚冲掉扎得眼睛痛的泡沫,红色又出现了,离她仅半臂远。那是用几股丝线编成的红绳,挂的位置不在脖颈而在腰间,衬出腰肢纤细。底下一枚金坠子,悬在肚脐上方半寸。红绳的主人说:“不好意思,能让我冲一下吗?”方友珊往旁边让了让。像她一样,有不少人从村里骑车来镇上唯一的浴室。无论什么时候,总是人多龙头少,要冲水的人总是直接挤过来,她第一次遇见有人说“不好意思”。

  那边在冲肥皂泡,方友珊的视线无处落脚,飘到红绳上。红绳的主人是画院新来的职工金婷。妈妈在饭桌上议论过,说是金婷和赵老师有一腿。画院里有老中青四个“老师”。老师们多少受过一些美术教育,他们不画画,负责指导,让画院的农民画家们有进步的空间。进步,空间,这样的大词当然不是妈妈能说出来的,一定是照搬了会上的发言。

  当初把农民画搞起来的雷老师,如今人称雷院长,是专门学画的。另外三个老师,两个是他从前的学生,一个是托门路走关系进来的。赵老师是后者。他甚至不是金山本地人。他和他老婆都是青浦的,有了这个铁饭碗,在镇上租了房子,每天骑车下到村里的画院。

  金婷也是老师吗?方友珊问妈妈。爸爸“哼”了一声说,是出纳!雷院长的熟人弄进来的。你妈,头发长,见识短,听风就是个雨。金婷家在上海,而且人家是大学生,她能看上赵德新?才怪!

  方友珊在街上遇见过金婷。附近几个村的年轻人在镇上就那么些去处:录像厅、唯一一家卖双卡录音机和磁带的音像店、台球室、游戏机房。金婷看录像时坐在最后一排,边看边嗑瓜子。她烫着波浪发,常穿件大红色的确良衬衫,肩膀打褶的款式,领口两根带子系成蝴蝶结,比屏幕上的香港电影女主角更显得新潮。开音像店的曹衡是方友珊的中学同学,他抱怨过,那个上海女人从来不买卡带,还嘲笑他的货老土,没有外国歌。说起来他们出生长大的村子也是上海的一部分,但市区太遥远,以至于在他们心里,上海连同上海出来的人,都远远高出一截。

  上海人,大学生,不一样的打扮。剥去这一切光溜溜站在浴室里的金婷仍旧是不同的。是因为那根红绳上的金坠,还是因为那声“不好意思”?没等方友珊琢磨出个一二,另一个身体冲向她旁边的水龙头,伴随着尖叫:“是他给你的吗?我说我姆妈给我的金戒指怎么不见了,是他偷去给你的吗?”金婷也叫起来:“你神经病啊!”两个身体在白茫茫的雾气中晃动、推搡、拉扯。肉体和肉体相碰撞的声响。啪。有人摔倒了。挂着红绳的身体冲了出去。方友珊茫然地伫立片刻,跟着往外走。她隐约听见背后有人哭喊,不确定那是不是刚才打了金婷然后摔在地上的女人,赵老师的老婆郭小芬。等她在更衣间擦干身体穿好衣服,金婷早已不见了。她摸了摸头发,触感黏滑,没冲干净。

  郭小芬和金婷在浴室打架的事很快传开了,从镇上到近处的村子,再到更远的角角落落。不知是谁在传播的过程中加上了对双方的身体描述,那一幕变得既色情又滑稽。据说郭小芬的金戒指后来找到了,是她念小学的女儿拿去玩。方友珊心想,就是想找个理由打人出气吧。她听妈妈讲过,画院除了雷院长,三个老师都像蜜蜂绕花一样,围着金婷打转。

  隔了两天是个星期天。妈妈一早去菜地浇菜,爸爸也不在家,多半是去了厂里。方友珊用热水泡了饭,就着酱瓜吃了。她从家里把自行车推出来,走过长长的沿河石板路,一路和这家那家的阿姨妈妈打招呼。据说石板路的历史可追溯到清朝,坏掉的石板未经替换,裂纹像长在地上的蜘蛛网。出了村口,路面变成泥土地,方友珊飞身上车骑了起来。离河远了,空气中的水气减少,施过肥的菜地的臭气钻进鼻孔。油菜花刚开,一层绒黄。蜜蜂嗡嗡地飞,不知道名字的鸟散漫地叫了几声。她的目的地是上海的外滩和南京路。要先到镇上,坐火车或者大巴,花一个多小时到上海的西区,再换乘公交车,全程差不多两个小时。她没有特别的事要做,就是进城逛逛,呼吸一下市区的空气。上次去的时候,她买了用纸杯装的可乐,吃了油炸里脊,还有机器挤出来的冰激凌。冰的加上油的,回程肚子疼,只能忍着。她知道,在别人眼里,自己是个娇养的姑娘,不做田里的事,也不做家里的。大学没考上,还不是进了爸爸承包的酒厂做文员拿工资?从前年起,就连妈妈也有画院的工资拿。村里人说起方家,必然是那几句。老方是军队回来的嘛,脑子活络,当初雷老师喊大家去画画,我们觉得耽误农活,没几个人去,老方怂恿他们家罗秀珍去,你看现在!

  方友珊觉得他们的讨论是可笑的。经常泡在画院的十几个阿姨妈妈,只有五个人成了职工。不说别人,就说她自己,跟着画了那么些个寒暑假,雷老师看完还是摇头。她搞不懂自己比妈妈差在哪里,雷老师说她不够“拙”,又说,农民画还是需要生活的。说得好像她是活在真空里一样!

  爸爸有酒厂的一堆事要忙,妈妈不画画的时候要么在菜地,要么在洗衣做饭。老同学有一两个在市区念书,大半出去打工,曹衡倒是在镇上,他的音像店她也去腻了。方友珊无聊极了,有时想对着天空大喊。当然只是想想。既然不能像个疯子一样乱喊,那就去上海吧!

  她从泥土路拐到公路,初春的风还有些凉,太阳的力道毕竟比冬天足,照得她出了一层薄汗。有辆车从背后开过来,她往路边让了让。车在她前面十几米停下,桑塔纳的副驾驶伸出脑袋和胳膊,冲她挥手。长卷发的女人。是金婷。她骑过去停住。

  金婷的颧骨上两道鲜明的红痕,不用说,是郭小芬那天在浴室挠的。方友珊的视线滑过那些伤痕,往驾驶席扫了一眼,是个梳分头的陌生年轻男人。金婷问她去哪儿,她说去上海。

  “这么巧,我们也去上海。可以带你的。你到镇上把自行车放一放,我们在书店那里等你。”

  所谓的书店,其实就是邮局摆在门口的杂志摊。方友珊感到踌躇。之前也就点头打个招呼的关系,她吃不准金婷为什么这么热情。她知道,只要上了金婷坐着的车,用不着等自己傍晚回到家,流言跑得比车快多了,不仅会在镇上,还会在村里蔓延。流言从来不是什么好话。人们说,方友珊姨妈家的大儿子,她喊作大表哥的,是她爸的种。上高一那年的暑假,有一天,她在家午睡,忽然惊醒过来,发现有人隔着蚊帐摸她的腿。是大表哥。她又气又怕,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,脱口而出,我爸是你亲爸,你不知道吗?说完,她很想给自己一巴掌。大表哥说,你神经病啊,然后转身走了。他比她大一岁,上学晚,俩人同级。他念完中专后没有去分配的单位,早她两个月进了酒厂。爸爸说,自家人做事总是放心的。方友珊很怕在酒厂遇见大表哥,他要跑销售,不常在。他有时会恶狠狠地盯着她看,仿佛在研究她的五官与自己是否相似。村里人都说,老方的酒厂肯定要留给那个嘛,女儿再怎么说还是要嫁出去的。

  方友珊在听到金婷邀约的一刻想了很多,从爸妈可能的数落,到让她郁闷的大表哥。她点了头,并未想到,只是搭个顺风车,会给自己的未来产生多大的变数。

  “我要是知道她偷了画,肯定不会上那辆车的。结果我变成共犯了。哎,你不知道,当时我爸气得把我关了一个礼拜。后来是雷老师决定大事化小,不报警也不找金婷,我爸才放过我。”

  方友珊喝多的表现之一就是,她会开始讲金婷偷了画院的画拿到上海去卖的事。我已经听过七八遍。事情的出场人物就那么几个:金婷、方友珊、一个卖保险的男的。保险销售在镇上工作,开一辆桑塔纳,其实就充当了司机。三个人到了市区,司机和她们告别,金婷带着方友珊坐公交车到了曹家渡的一条弄堂。金婷妈妈的麻将搭子是福州路一家书店二楼书画柜台的经理,那人随口说起过,日本旅游团很喜欢买金山农民画,金婷在乡下待得不开心,本来就想走,和同事老婆的纠纷让她下了决心。她可不能白走,走的时候卷了一叠画。一共二十一幅。她开价每张画两张分,经过讨价还价,总价三千五。三年前的三千五,比现在更值钱。她在麻将桌边磨着对方付了七百块订金,开开心心地对方友珊说,现在有钱了,我们去南京路喫咖啡。方友珊对乡下口音很自卑,从来不讲她的金山上海话,每次只在试图模仿金婷的时候蹦几个词。

  我怀疑吧台边和方友珊并肩坐的年轻男人也听过这一段,证据就是,他笑得像蒙娜丽莎,有点假。刚才方友珊介绍说他叫阿晃,并说,我们今天是网友见面。阿晃挂着那个像画上去的笑容说:“然后呢?”

  然后她们去了德大西菜社,周围坐的全是爷叔阿姨。金婷喝咖啡不加糖。方友珊嫌苦,加了两个奶油球、一包糖。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,搞不明白这些细节有什么值得一遍遍拿出来晾晒的必要。精彩的明明在后面。

  我给方友珊放了一杯新的金汤力,走开去收拾靠窗那桌的烟灰缸。按照方友珊絮絮叨叨的劲儿,她还有十来分钟才会讲到被金婷带去梁松家。她那时完全是个乡下姑娘,第一次喝咖啡,第一次走进房龄超过六十年的老洋房,不无惊讶地发现,住在里面的只是普通人。一栋两层楼挤了六户人家,各家的煤气灶摆在走廊里。梁松住的阁楼是违章搭建,也就比鸽子棚大一些。他的养母是个奇人,早在民国时期就在某学校当体育老师,一生没结婚,退休后才收养了梁松。老太太九十多了,能走能坐,能吃能睡,依然能骂人。梁松只要下到二楼养母的房间,有一半时间在挨骂,所以他除了做饭基本不下去。阁楼虽小,对于找他学画的青年们来说,那就是悬浮在空中的天堂。楼下喉咙响亮的老太则像是童话里的巫婆。

  我没去过梁松养母家屋顶上搭出来的那间阁楼,只在画展看过它在画上的形象。说是画展有些夸张,其实就是借了虹桥路上一间漫画书吧的墙面,挂了他们一伙人的几幅画。我喜欢一幅绿蒙蒙的风景,有匹白马伫立在绿色中,轮廓模糊,画画的人要么是近视眼,要么是故意这么画。钢笔勾线涂了几笔淡彩的房子也不错。视角像是俯瞰。阁楼那里伸出来一个脑袋,在抽烟。方友珊说那是梁松家,抽烟的正是金婷。我特意看了底下打印的小纸条。钢笔画是小山的。树林白马的作者是萨维雍,一个笔画繁多的名字。他们都管他叫“萨其马”。方友珊第一次去阁楼的时候,屋里正好是他们几个,梁松、小山、萨其马。再加上金婷和她,转身都难。录音机里在放一首陌生的外国歌,方友珊从来没听过甲壳虫乐队,小山告诉她,歌名是《鬼知道明天怎么样》,她信了。金婷斜靠在床上,边听歌边抽烟,其他人画她,方友珊看其他人画她。

  我把水龙头开得很大,哗哗哗洗完烟灰缸和杯子,关水,正好听到方友珊对阿晃说:“我都差点想跟着梁松学画了。那个房间,那种氛围。再加上小山、萨其马他们都和我差不多大,说是明年要考艺术类的大学。”

  “刚才不是讲了吗?回去就被我爸关了。我们玩到晚上,出去吃了火锅,吃完都快九点了,我就跟金婷回她家过了一晚,一点也没想起来给我爸打个电话讲一声。我爸妈在家都快急疯了。有人看到我上了一辆车,说我跟人私奔了。我们那里的人最爱乱传话。第二天,我坐公交车转火车回去,带着一千零五十元,金婷给我的,说是卖画的钱,让我给雷老师。我可傻了,一直以为那些画是雷老师交给她卖的。”

  阿晃笑了,像是很愉快。他压低声音说了句什么,我听到“数钱”两个字,猜测他说的是“被卖了还给别人数钱”,我对方友珊给出过类似的评语。她也笑了。上次我说的时候她可没笑。

  据说阿晃跟她是在什么论坛认识的,我和方友珊也是网友。Hotmail刚开始流行的时候,有人在华师大贴了广告,招募邮件组成员。同样内容的A4纸也被放在我工作的酒吧。隔壁再隔壁有间网吧,我刚注册邮箱没多久,出于好奇,用网吧的电脑给邮件组写了信。组长会转发组员的信给所有人。你可以直接回信给写信人,也可以发给组长,让他继续转发。组长可能以为这是个天才的发明,但他很快发现,转发的工作量太大,邮件组只维持了一个多月就解散了。那个邮件组里的人基本都是华师大的学生,只有方友珊是周末自考班的,而我连自考生都不是,仅仅恰好在旁边打工。大概是这一点让方友珊感到亲近,写邮件说想来我工作的酒吧玩儿。

  见面后我发现,方友珊身上有种傻乎乎的劲儿。不光是对陌生人毫无戒心,她对金婷简直是无条件地崇拜。她第一次和我聊金婷的时候,举了三四首流行歌,说都是金婷写的歌词。我说我不听中文歌。她毫不气馁,又拿来一本去年的文学杂志,上面有署名“竹心”的小说。小说写得并不坏,我不想和她一起站在啦啦队的位置,便说,你不觉得她的文字很颓废吗?就像开着的花下埋着尸体。方友珊面露愕然,我想她一定没看过日本漫画。我用的比喻是《东京巴比伦》主角的台词。

  金婷和梁松。金婷他们家。虹桥。这些词过于频繁地从方友珊的嘴里出现,虽然没去过,仿佛那间客厅已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。按照方友珊的叙述,三年前,她回到金山被关了一周,又过了几个月,来到上海上班。她没有金婷的联系方式。我猜,金婷也就是心血来潮,带她进城玩了一圈。然而方友珊对地点的记忆像大象一样好。她先去了她住过一晚的金婷妈妈家,得到的答复是,我哪里知道她死到哪里去了,给她找的工作嘛黄掉,给她介绍的男朋友嘛看不上。方友珊毫不气馁,又去了梁松养母的老房子,得知梁松搬出去了,和金婷一道。那家的母子关系虽然不算和睦,老太太倒是有梁松的新地址。

  梁松应该和我爸妈差不多大,也和他们一样当过知青。他不像他们留在外地工作并满腹牢骚,而是在一把年纪回了上海,既没有户口,也没有工作。他教人画画的收入并不足以负担房租加生活费,金婷写歌的收入虽然高,毕竟有一搭没一搭。据方友珊说,金婷有时给人当画画的模特,有时充当掮客帮他们那群朋友卖画。有一次方友珊说漏了嘴,金婷向她借过钱,不止一次。她看起来很不愿意承认偶像也有不完美的地方,我本想嘲讽几句,又觉得傻人未必没有傻福,她开心就好。

  当然,她有保持天真的理由。我也是后来才知道,她担任文员的那家公司,老板是“爸爸的战友”。她说刚上班的时候全是案头工作,第二年,领导说要实现办公自动化,出钱让她学计算机初级和中级。办公室添置了两台公用的计算机,速度奇慢,离自动化远得很。她在摆着机器的角落拨号上网,给邮件组的成员写信。可知她上班有多闲。她的工资七百,房租五百,不用说,房租是她那个开厂的爸爸付的。她对老家、对她爸有诸多抱怨,但如果不是老家的人把她在上海待的两天一夜传得像女阿飞故事,她爸就不会拍板让她进城工作;如果没有她爸一直提供经济支援,她也不会像现在这样,上着一份不操心的班,周末在华师大念汉语言文学专业的自考(念中文系显得很不实用,当然也是因为金婷的影响),其他时间要么泡在我打工的店,要么在虹桥。

  方友珊和那个叫阿晃的明显有苗头,俩人一道来过两三回。每次一到夜里九点半,她就慌忙离开酒吧,往家赶。她爸妈给她租的房子装了电话,晚上会打过去查岗。阿晃把她送上公交车,折回来继续喝。他不和别人搭讪,不抽烟,喝酒的样子也显得稳重。尽管有这些表象,我还是从他身上嗅到某种不安的因子。我不到二十岁,尚未谈过恋爱,不过自认为看男人比方友珊准一些。

  有时方友珊会在酒吧开门前来。她刚结束下午的课,给我带了打包的吃的。生煎、蛋饼或者烤红薯,正好当作我的第一顿饭。我一般凌晨三点以后才睡,起来每每过了十二点。刚起床的时候大脑和胃袋充斥着虚无,既没有食欲,也没有一天开始的喜悦。我就这样一天天过下去吗?每天擦洗肮脏的厕所,做淡而无味的调酒,酒水进了客人们的胃,然后是膀胱,他们要么呕吐要么方便,再次把厕所弄脏。

  虽然对现状不满,但我无力改变。要怪就怪自己念书不行。我念的是职校,酒店管理专业。等到实习才发现,这个专业与管理半毛钱关系都没有。我们被分到酒店的各个基层岗位,从收拾房间到切果盘到拉门送行李。实习期干的活和正式工没区别,工资却少得可怜,只有一百多,据说大头被学校拿了。实习一年,然后转三个月试用期,再之后才签约。学校和用人单位有协议,毕业如果不服从分配,要赔一笔钱。我咬着牙熬完一年的实习加试用期的头两个月,不小心撞见经理和一个员工鬼混,对方是和我同校不同班的女生。经理找了个由头,把我开掉。不难预想舅舅舅妈和在外地的爸妈会对我失业说什么,想想就头疼。我继续假装出去上班,在街上转了几天,正好看到这家酒吧在招工,还管住。面试的时候才知道,住处就是店里摆张行军床,晚上拉开,白天收起来。老板说他本来想要个男生当调酒师,但面了这么几天没有合适的。你先试试吧,毕竟你还是上海身份证。他说完,我笑了。爸妈在我刚上小学时就把我送回来,让我寄居在亲戚家长大,难道就是为了这一天?

  入冬后,店里的生意明显不如夏天。老板想了一些招,譬如开始卖炸鸡和薯条。他在装潢公司工作,据说是个挺有名的设计师,开这家店只是为了有个地方和朋友喝酒。但真的开始每个月付房租水电和工资,他才想到不能亏本。为了压缩开支,人员也极度节俭,之前有一个服务员,我被招进来不久,服务员走了,没再添人。也就是说,做炸鸡薯条的也是我。

  可想而知,当生意偶尔特别好的日子,例如平安夜,我恨不得自己有三头六臂。我在心里诅咒老板。方友珊这一天倒是很够意思,一直在吧台里帮忙。当然,她依旧九点半就走了。十点多,一个瘦瘦的年轻人把半个身子探过吧台,用吼叫的音量问我:“朱凡?方友珊叫我来的!”他不得不这么大声。店里挤满了人,每个人都扯着嗓子和朋友聊天。

  我顿感愕然。方大小姐原来这么体贴,可她至少该和我说一声啊。我大声说:“没有工钱!喝酒不要钱!”

  我没理那个想蹭酒喝的人。方友珊的朋友进了吧台,先是帮忙洗杯子,后来仿佛很自然地开始切果盘,把预制炸鸡块从塑料袋扔进炸篮,不时捞起篮子查看成色。他有一双麻利的手。是她在自考班的同学,还是虹桥客厅的那伙人之一呢?他喝了一杯我请的啤酒,后来就只是喝水。他长着一双微微鼓起的眼睛,让人想起马。头发两个月前就该剪了,像女生一样戴了个黑色塑料发卡,以免刘海遮眼。我到后来实在看不下去,到仓库找出一块我有时戴在脖子上的小方巾,给他裹在头上。这下像样多了,有种艺术家的劲儿。人群过了午夜仍未散去,有客人叫了附近小店的烤串,店里的香烟气味叠加了孜然味儿。我刚做完两杯需要大力摇晃的调酒,揉着胳膊看向他:“你还没说你叫什么。”

  那个没考上大学的人。我看过他的画。据说他连考了两年,每次都是因为文化课的分数不够。他家里条件不错,家人给他在美罗城租了一个柜台,卖内存条。应该是受到梁松的影响,他在做生意之余开始搞版画。方友珊提过一句,铜版画很费钱。

  所以刚才被炸鸡的油烫到、我帮忙抹了牙膏的,是刻铜板的手吗?我的心情有点复杂,只说了声“谢谢”。

  睡下的时候比平时更晚,快四点了。忙碌导致神经不肯休息,一个念头接一个念头,像蹿天猴一样在我空洞的脑海中蹿来蹿去。其中一个念头是,方巾给小山戴着走了,我该不该要回来?没错,我是故意让他戴走的,但是去要会不会显得刻意?

  第二天,电话铃声响起的时候,我很想杀人。才十点多。早知道应该拔掉线再睡。我在心里骂骂咧咧地走过去接,差点被凳子绊了一下。

  我的心头滚过一连串的回应。喂,你昨天帮了我,还让人来帮忙,我谢谢你哦,可你这么着急就要收利息支使人?想归想,我“嗯”了一声。

  “我急死了,很想马上过去,可是待会要开会,我只能开完再请假,过去要中午了。你帮我去虹桥一趟好吗?我怕出什么事。”

  “金婷被关在家里。具体的我也不清楚。小山和孟玲玲都在那边。你是我认识的最能干的人!你去帮我盯着吧。再说小山你也见过的。”

  这都什么和什么啊。放下电话,我叹了口气。你们文艺青年跟拍电视剧似的。什么叫关在家里?

  到虹桥的公交车要走到长风公园去坐,我嫌远,于是问路口烤鸭店的师傅借了自行车,晃晃悠悠骑过去。骑车嘛半个多小时足够了。冬日的太阳悬在偏离头顶的位置,投下几乎没有热度的光,让人想起白炽灯。上班高峰期早就过了,骑车的人不多。中山西路两边的行道树在落叶季之前被修剪过,举着突兀的断枝。进入虹桥路,广播电台飞碟形状的楼顶耸立在前方。生意清淡的晚上,我听腻了店里的音乐,便戴上耳塞听广播。总是在深夜,有个姓裴的女的,讲一些市面上很少听到的外国流行歌。她的普通话不标准,让人讶异怎么能当上电台主持人。奇怪的是,只要听到她的声音,就会有种安心。经常有听众给她写明信片,我一次也没写过。就算明信片被念出来,谁会记得你是谁?

  到那个小区刚好三十五分钟。一排排五层楼长得相似,我顺着门牌找了一会儿,站在三十三号楼下。铁门有门禁。我把自行车停在一边,按了二〇一,心里嘀咕,对他们来说我是个陌生人,我该怎么自我介绍?奇怪的是,那边直接开了门,都没问我是谁。

  二楼的门虚掩着,隐隐传来人声。我推开门,迎面是个饭厅模样的小房间,桌边坐着两个男的,一个女的靠墙站着,三个人都朝我看过来。我尴尬地朝唯一认识的那位招手:“你好,方友珊叫我来的。”说完心想,这话我昨晚才听过。

  小山脑袋上又换回了不协调的发卡。他神情阴郁,冲我点点头算是打招呼,对另外那个男的说:“我不管你们有什么事,你让金婷出来,我们在这里把话讲开。”

  站着的年轻女孩——想必就是孟玲玲——用尖锐的声音说:“你这是非法监禁你懂吗?我们可以报警的,要不是不想闹得太难看。”

  我感到头疼。我没睡好,情况也太莫名其妙。这群人真的不是在演电视剧?我挪到孟玲玲旁边,问她:“人在哪里?”

  她用下巴示意,和小山对峙的男人身后有扇门。我们身后的那堵墙左右两边也有门,敞着的一间是厨房,关着的像是房间,再过去的左手边还有一扇磨砂玻璃门,想必是厕所。格局和我舅舅家很像,我猜金婷被关的地方是客厅。客厅的另一头是阳台。我的心头一闪念,二楼并不高,如果是我,索性直接跳窗离开。那个把金婷关起来的男的,说“你试试看报警”的,不用说就是梁松。方友珊对他的厌恶与日俱增,我近来听了不少关于他的坏话。例如,他以前还教教学生,现在整天打游戏。他就是赖上金婷了。他还对金婷的朋友们动手动脚,孟玲玲和叶巍都被他吃过豆腐。

  听到“吃豆腐”那段,我问方友珊,他没对你做什么吧?她有些茫然地摇头,说,那倒没有。方友珊一米七,不熟悉的人会以为她至少有一米七五。不光骨架大,手也大。我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,以为她是打篮球的。此刻目睹梁松,一个不成器的艺术家,靠比他小十三岁的女友养活的中年男人,首先吸引我目光的也是他的那双手。肥白得像女人一样的手,长在一个瘦子身上更显突兀。男人有双女人的手,据说是有福气的表现。他遇到金婷,或许该算是一种福气?我听到旁边的孟玲玲干咳一声,忍不住说:“我骑车过来嗓子好干,水在哪里?”孟玲玲说:“在厨房,你自便。”小山头也不回地说:“给我弄杯生姜可乐好吗,我好像有点感冒。”我一转身进了厨房,发现里面竟然很整洁,和我对文艺青年居住环境的预期不符。保鲜膜、保鲜袋、调料,都在一眼看得到和方便拿的位置。冰箱门上用彩色圆磁片压着几张便笺,我凑过去看,纸上写着破碎的句子,不知道是歌词还是诗。方友珊说过,金婷也就是“竹心”除了小说还写诗。向右斜倒的字很漂亮,一看就是女人的字。姜和蒜排在窗台上,像一组静物。冰箱里有开过封的大瓶可乐。反正要做,索性多做些。我往单柄锅里倒了半锅可乐,在加热的同时洗了姜块扔进去。我在厨房和饭厅之间走了三趟,拿锅垫和锅,拿杯子,拿橱柜里找到的一瓶张裕白兰地。我们店里的白兰地就是这个,灌进高级的进口酒瓶,老板说,总比假酒好。我知道他没讲错,反正在店里也没人点纯饮,都是兑这个那个,客人们也喝不出区别。我往自己那杯加了一指高的酒,然后把滚烫的散发着浓重姜味的可乐倒进去,说:“你们自便。”因为工作关系,我完全不馋酒,但此刻无论如何都想喝点儿。他们都给自己倒了,连小山也加了酒,手势凶猛。我想提醒说,感冒不要喝酒,转念忍住了。

  方友珊在中午抵达,她迎面赶上的是一副其乐融融的景象。梁松和小山各自窝在靠背椅上,我和孟玲玲坐的是高脚凳——这个家的厨房角落摆着一摞高脚凳,一看就是常有人扎堆的所在。可乐早已喝完了,我在橱柜里又找到一瓶覆盖薄灰的绿薄荷酒,估计是谁送的,因为没人爱喝而一直搁着。没有调酒器,随便找了个带盖空瓶,把白兰地、薄荷酒和糖放在一起摇匀。给他们倒酒的时候,我说,这叫“恶魔”。姜汁可乐兑酒就像是春日午后的散步,有种暖阳照在身上的愉快,恶魔带来的酒意则把人直接拉回到夏天。孟玲玲不停地扯她那件粗毛衣的领口,说喝酒喝热了,毛衣有点扎。小山怎么喝脸色都不变,梁松则开始哭。喝多了哭的男人我见多了,另外两个估计也见过他撒酒疯的状态,没人安慰他。刚进屋的方友珊目光在我们身上扫过一轮,她尖声说:“你们怎么在喝酒啊?金婷呢?”

  我想,我在这里坐了两个多小时,金婷如果想出来,至少该在里面出个声。悄无声息的,看来事情也不大。没等我开口,方友珊奔过去推门。门当然是锁着的。她瞪着梁松,大声说:“钥匙!”梁松开始解释,说金婷上周就该给歌词,合同早就签了,到现在都没交稿,他这也是不得已,“是为了她好”。这一套我们早已听过了。他刚才哭的时候絮絮叨叨地讲了另一套缘故。他说金婷的感情变了,还说,她其实是个凉薄的人,当然我这么说你们都不信。我看着他哭得丑陋的脸,无动于衷地想,这人要是正常结婚生子,小孩都该念高中或大学了。也就是说,旁边坐的三个人和他可能的孩子差不多大。我们都没有接话。我是因为不熟,另外两个像是对他或者对眼前的状况感到疲惫。梁松拿合同的事搪塞方友珊,让小山突然从倦怠和漠然的状态挣脱出来。他扯着嗓子喊了一声:“你够了!”梁松哆嗦了一下。小山看着他说:“梁老师,你这样,我很失望。”梁松的脸上闪过一丝古怪的表情,混合了难以置信和伤心。他像是想说什么又忍住了,从裤腰上拉出钥匙开门。我厌恶地想,把钥匙拴在身上,像个牢头。

  方友珊第一个奔进屋,嘴里喊着“金婷!”声音忽地断了,留下古怪的空旷。梁松、小山和孟玲玲陆续进去了。我有些迟疑,想了想,还是跟着过去了。门的那头果然是客厅,连大小都和舅舅家那间差不多。舅舅舅妈摆了张大床在客厅,把饭厅另一头的小房间让给我。如果他们有孩子,估计只能让我安顿在和客厅打通的阳台。眼前的客厅并未兼任卧室,却没有因此显得宽敞。又大又旧的皮面三人沙发、摊着纸笔和乱七八糟东西的工作台、画架、水桶、插着一堆笔的塑料桶、电脑桌、电脑、电视柜、电视机、茶几。和厨房的井井有条相比,这间客厅更符合我起初想象的不着调的模样。阳台果然是和客厅打通的,那里有一个小角落透着别样的气息。一只小柜子上搁了块板,充当书桌,旁边有个小凳子,非常局促,简直像给儿童用的。铅笔、皮面笔记本和几本书排在板上,近乎强迫症的整齐,让我想起厨房。我没有意识到那就是金婷写作的地方,注意力早已被方友珊的动作吸引过去。她站在敞着的窗边,背对我们,离近乎逼仄的桌椅仅两三步。她转过来怒视梁松,“金婷的鞋还在门口。这么冷的天,你让她光着脚跳下去!光着脚在外面走!”

  “帮帮忙!是我让她跳窗走的吗?”梁松像是真的很生气。我在心里为素未谋面的金婷叫了声好。

  由上海文艺出版社推出的“女性文学小辑”共五册,先行推出的《七个半故事》和《一个调酒师的日记》分别来自竹心和朱凡,前者是读者们熟悉的旅居海外的女作家,同时也是流行歌的词作者;后者则是新人,朱凡在BBS连载的小说拥有大量的网络读者,甚至可说形成了某种文化现象……(《文学报》二〇〇〇年,九月)

  答:小说不可能是百分之百的虚构,肯定多多少少有真实的成分,或者说原型。不过我努力写得让每个人都看不出我写的是谁,就算被写到的本人来看,也认不出。

  问:我听到过一种传闻,你在小说里写到的女画家乔月是我们都知道的某位。小说里,乔月和男友的感情出问题,被男友关在家里,然后从浴室的窗户逃走,那段描写很精彩!然后她到了酒吧,和“我”讲了她的故事……

  答:哈哈哈,每个读者都有猜测的自由。如果我没猜错你的暗示,我可以坦白地说,我没见过那个人呀。她确实很有名,某种意义上说也蛮传奇的。

  答:当然读过。不过她最近不太写了。有些人可能生活顺遂反而会影响创作,越是身处逆境,越是能写,是不是很奇怪?

  答:还没想好。网络或者杂志,都只是媒介,要等到读者读到这个小说,在脑海中编织出对应的形象,一个小说才真正完成。

  竹心的中篇《苏州河畔》,收录于去年出版的《七个半故事》。书名有点像是对塞林格《九故事》的戏仿,全书共七则小说,一组长诗,竹心的诗有强烈的叙事性,说是“半个故事”也未尝不可。因篇幅有限,在此略过书中其他作品,仅讨论《苏州河畔》杂志刊登的版本(《江南》一九九六年,十二月)与出书版本的异同,并试图分析作者的心境变化和创作主旨的更迭。

  少女乔乔曾目睹母亲与他人的性事,青春期因此蒙上阴翳。外祖母的人物设定乍看是不合理的——曾经的资本家家庭的大小姐,后来进了工厂,晚年的退休金不够养活女儿和外孙女,她不得不在菜场摆摊卖油墩子补贴家用——虽然这个人物的生活轨迹有些强行编造的痕迹,但她造就了乔乔性格的重要方面。外祖母对乔乔说,人活着就是苦的,不能只为自己,要多想着身边人。另一方面,乔乔的母亲是自私的典范,她对物质的追求导致丈夫挪用公款,在丈夫入狱后,她立即和他离婚。她还向有妇之夫的情人索取金钱,等到对方决心回归家庭,她试图要分手费,被拒绝后闹到对方的单位。在如此迥异的两代女性的抚养下,乔乔的内心有一种撕裂,笨拙的体贴和冷酷的自我同时存在于她的身上,表现在外,就是她对出狱的父亲忽冷忽热。乔乔捡回来的怀孕母猫可以看作某种象征,她对小动物温柔也是她对外部世界的善意,母猫产下的猫仔死去的同时,她的善意也随之丧失温度。小说的最后,乔乔捧着装有死猫的鞋盒,和父亲一起去苏州河扔掉,就像是她对青春期和对自身的告别。

  读者很难不注意到出书版本的大幅度改写。邻居哥哥这个角色被加进来,出现了一场可以说是的行为。未成年的乔乔怀孕了,她甚至不自知,直到不慎流产。苏州河畔的父女对话也没有了。乔乔由母亲陪着从医院回到家,得知小猫没活下来,父亲已经离开。母亲说“瘟神终于走了”,乔乔坐在床上吃了一个外祖母卖剩下的油墩子,故事在这里结束,更为现实和残酷。如果追求故事性,可以说新版更成熟,更“社会新闻”,但杂志版本的懵懂和矛盾,青春的微妙,未来的朦胧不确定感,都被具体的情节消解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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